几年前，对青年教师法洪雪来说，最盼望的就是通过教师考录，能够到城区学校任教。

法洪雪所在的山东省青岛市胶州八中，是一所农村中学。对渴求上进的她来说，视野的狭窄，信息的闭塞，都是难以忍受的。

不过，现在的法洪雪已打消了去城区学校的念头。日前，青岛市在全省率先实施“农村特级教师岗位”遴选，法洪雪等99名中小学一线教师通过竞聘走上这一岗位。这意味着，法洪雪在3年聘期内享受省特级教师的各项待遇，包括接受省、市重点培训培养。能有更多学习机会，这让她无比兴奋！

遴选“农村特级教师岗位”，是山东省落实《乡村教师支持计划（2015-2020年）》的一项制度创新。按规定，每个农村义务教育学区设1个特级教师岗位，实行任期制，面向县域内中小学教师公开竞聘，聘期3至5年，聘期内享受特级教师待遇，接受相关考核，一旦离开农村学区教学岗位，待遇随之取消。

“这是山东省首创的一项改革举措，目的就是吸引更多优秀教师到农村去，提升乡村教师队伍整体水平。”山东省教育厅厅长左敏告诉记者。

近两年，为解决乡村教育“老大难”问题，山东省教育厅打出政策“组合拳”，不断释放改革红利，让乡村教师有更多获得感。

“目前政策效应已经初步显现，乡村教师各方面待遇确实得到改善，职业吸引力明显提高。”左敏说。

在青岛市黄岛区，同样走上“农村特级教师岗位”的张家楼镇中心小学教师管桂梅告诉记者，自己要加强教学研究，走出一条适合农村学校、农村孩子的课改之路。

到农村去！让更多教师投身农村教育这个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正从希望变成现实。

为了那些卑微的梦想

2015年7月，山东省教育厅副厅长张志勇带队，协同省编办、发改、财政、人社、住建等部门相关处室负责人，到平度、安丘两地的乡村学校进行联合调研。

不深入乡村，无法想象乡村教师的窘境。在一所乡村学校，张志勇看到，几位新毕业的大学生挤住在一间筒子房里，心里很不是滋味。一位乡镇党委书记说，镇上有147名专任教师，其中近几年新分来的大学生有13名，他们远离家乡，吃住条件差，很难安心教书。

调研组召开座谈会，想听听乡村教师们有什么期盼。但一开始，面对一排“大领导”，教师们有些拘谨，有些犹疑。

就在这次座谈会上，张志勇见到了王君平老师。在大泽山山梁上的一所学校里，王君平中师毕业后就到这里教书，与丈夫一起默默坚守了近30年。可是，当问起她有什么愿望，她欲言又止：“还是让别的老师先说吧。”

在耐心询问下，教师们敞开心扉，纷纷说出他们迫切的愿望。有的说，我们这里许多教师到了退休年龄，连晋升中级职称的机会都没有。有的说，作为刚毕业的大学生，希望有更多培训学习机会。有的说，学校距家80里，一周才回去一次，单程车费20元，能否给点交通补贴？有的说，乡村学校任务重，许多教师身体都有病，能否每年有一次像样点的体检……

教师们说得很小心，每个愿望听起来都那么卑微，卑微得让人有点心酸。

别人都说完了，王君平最后发言。她说：“我没有什么高的要求，只有一个梦想，就是能有个洗澡的地方，希望做饭的地方能与住的地方分开……”

王君平哽咽着说不下去了。一位陪同调研的同志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

乡村教师们的这些愿望，调研组都认真记了下来。张志勇把它们整理成《乡村教师的11个梦想》，逐条提出政策建议，在许多场合反复讲。

有了这样触动心灵的实地调研，落实国家政策，解决乡村教师问题，变得具体而真切。每一项政策的制定出台，都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在各省的乡村教师支持计划实施办法中，山东是下手最早、出台最晚的省份。我们不抢时间，对每一条政策都很慎重，一定要落到实处，能解决问题。”山东省教育厅教师工作处调研员李文生说。

也因此，山东的《乡村教师支持计划（2015-2020年）实施办法一推出，就得到各方好评，被认为既务实，又有新意。尽管如此，他们自己仍不满意，随即趁热打铁，在2016年4月以省政府名义下发了进一步加强教师队伍建设的“第56号文”，五大项、十七条教师管理新政不仅更为系统、完备，而且改革力度更大。

不到半年时间，针对同一政策诉求，两份省级文件接连出台。这样少有的政策力度，背后是决策者对问题的重视和解决问题的坚定态度。

的确，一份政策的出台，就意味着一份承诺。面对乡村教师们卑微的梦想，又怎忍心让他们失望？

“各地落实这两份文件的情况被纳入省政府解决城镇大班额问题等工作的专项督查，2016、2017年，省政府办公厅、督查室将会同机构编制、发改、教育、财政、人社、住建、国土等部门组织5次专项督查，落实不到位的市将被追责。”李文生介绍说。

一年多过去了，记者在采访中切实感受到新政给乡村教师带来的实惠。

在安丘市景芝镇教育园区，新建的农村学校教师周转宿舍楼已经落成，解决了镇上几所学校青年教师、交流轮岗教师、实习支教师范生的住宿难题。

“每间宿舍30平米左右，基本生活功能和水电暖齐全。园区还有统一的食堂，食宿方便，教师们都很舒心。”景芝镇浯河中学校长张智宝说。走进周转宿舍，洗衣机、热水器、电视等一应俱全，窗明几净，干净整洁，每天还有保洁人员负责打理。

“我去年通过城乡教师交流来到这里，平时住宿舍，周末回城。学校把我们的生活照料得很好。”有着20多年教龄的郑长伟原来在市区优质校任教，如今是浯河中学业务副校长，丰富的教科研经验让他在乡村学校有了新的用武之地。

在枣庄市台儿庄区，区教育局长樊兴举告诉记者，随着提高乡村教师待遇的各项政策逐一落实，教师队伍极大地稳定了，校长和教师们安心了，教育质量也有了大幅度提升。

最耐人寻味的一个细节是：去年省内一家电视台要拍一部反映乡村教师题材的纪录片，摄制组找到王君平，要重现她在座谈会上掉泪的情景，王君平怎么也哭不出来了。她说：“乡村学校条件好了，现在心里只有幸福，哪还哭得出啊！”

“穷亲戚”变成了“一家人”

济南市天桥区地处山东省会北部。多年来，穿城而过的黄河仿佛一道天堑，成了城乡教育的自然分界线。南岸是市区，学校多为优质教育资源；北岸是农村，学校以薄弱校居多。

怎样消除城乡教育鸿沟，一直是教育行政部门的一块“心病”。“过去，我们每年都会组织一些手拉手、下乡支教等活动，但作用很有限。说到底，那是‘救急不救穷’。”天桥区教育局长张萍说。

显然，要实现教育精准扶贫，需要找准问题根源，创新教育管理机制。

近几年，天桥区教育局改革学校管理办法，把全区教育当成“一盘棋”，推出了“城乡紧密型教育共同体”的新机制。

具体地说，区教育局统一部署，将黄河南北两岸各15所中小学，一对一合并，结成教育共同体，实现了统一法人主体、统一校长负责、统一财务管理、统一资源调配、统一教学规划和实施、统一考核评价。

“过去的城乡两所学校，现在成了一所学校的两个校区，校长都得把它们发展好。”张萍说。区教育局拿出评价“杠杆”，年终考核学校，城市校区占60%，农村校区占40%，哪一头做不好都不能评优评先。

这就厉害了，不怕校长不重视。教师们开玩笑说，过去的“穷亲戚”变成了现在的“一家人”，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有了新机制，变化立竿见影。过去，农村学校规模小，硬件配置困难。现在城乡一家，学校财力雄厚，农村校区的硬件配置立刻升级，比城市校区还先进。由于师资短缺，音体美学科无法开齐开足，是农村学校的老问题。现在不用发愁了，两个校区师资统一调配，城里教师过河走教，给农村孩子送去优质教育。区教育局统一配备了教师班车，免除教师奔波之苦。

变化还有许多。如今，城乡教师工资统一核发，农村教师工资大幅度提升；城乡校区共同教研，优势互补。受益的不仅仅是农村师生，城区学校也进步显著，办学特色更丰富，教师更大气，成长空间更大了。

“最有说服力的一点是，在黄河北岸15个农村校区的问卷调查中，10个校区的家长满意度都在95%以上。”张萍笑道。

如今，建立城乡学校发展共同体，被写进山东省乡村教师支持计划的实施办法中，作为有效经验在全省各地推广。

在宁阳市，市教育局也依照“一所学校，两个校区，一套班子”的新理念，将城区学校与农村学校结成城乡学校发展共同体，实施捆绑评价，实现了优质教育资源对全县贫困村的全辐射。让农村学生最幸福的是，他们坐在多媒体教室里，足不出校就可与城市学生一起上课，享受原汁原味的“城市课堂”。

看得出，推进教育公平，让城市反哺农村，正是山东教师队伍建设改革创新中一条鲜明的公共政策导向。

同时，在这个“礼仪之邦”“孔孟之乡”，怎样让关注教育弱势群体、扶助乡村教师内化为一种自觉的教育价值追求，引领一种向善、向上的教育新风尚，也是教育行政部门近年来的新尝试。

2016年10月，沂南县广场，一场特别的文艺会演精彩上演，歌曲、舞蹈、音乐剧、情景剧……异彩纷呈的节目赢得观众阵阵热烈掌声。这是“山东省农村教师培训试点项目”的汇报演出，登台展示的是来自临沂大学的教育志愿服务团队和该县的100多位音乐教师。

开展教师志愿服务，提升乡村教师学科教学水平，是山东省的又一创新经验。2014年9月，山东省教育厅依托省教师教育学会组建省教育志愿服务团队，招募教育志愿者到财政困难县，对英语、音乐等农村学校薄弱学科教师进行学科技能培训。

沂南县就是这一措施的受益者之一。2015年以来，省教育厅组织名师、专家志愿者团队，对全县198位英语教师、114位音乐教师进行为期一年的培训。

“许多乡村教师都是非专业出身，学科素养很薄弱。但他们在培训中很刻苦，学习热情非常高涨。”临沂大学教授、沂南支教团团长李中国说。

最难忘的是，每次来支教，乡村教师们早早地在火车站等候，争着抢着帮他们搬行李，簇拥着把他们送到宾馆。在沂蒙老区，他们受到的是当年八路军才有的“礼遇”。

“对我们来说，这也是一次心灵的净化。”李中国说。被乡村教师们深深地感动着，教育志愿者放弃了周末休息，有的怀孕也坚持前来，有的生病带着药过来，都愿意为乡村教师、乡村教育奉献力量。

教师“逆城市化”还有多远

2015年3月26日，山东省内某媒体报道称，对本省师范毕业生的就业状况调查显示，部分师范毕业生宁可转行也不愿意去农村学校。

当日，山东省常务副省长孙伟看完报道，马上作出批示：“要着力解决类似问题，加大县管校聘改革力度，促进教师城乡交流轮岗，研究解决教师招考时间与程序，有利于师范生等从事教师工作。请抓紧研究，拿出切实可行的办法。”

从这一段批示中，看得出省领导对教师工作的重视。但同时也能看出，问题解决起来难度很大，需要多个部门联动，牵涉到教师的职前培养与职后管理。

也正是领导的批示，提前开启了山东乡村教师支持政策措施的研制工作。

“正当我们紧锣密鼓、举步维艰地研究如何落实领导批示时，4月1日，传来中央深改组审议通过《乡村教师支持计划（2010-2020年）》的消息。”李文生介绍说。

为了彻底破解难题，山东省在教师准入、管理及专业发展上大胆改革，启动了乡村教师补充机制改革、乡村教师职称评聘改革、城乡校长教师交流机制改革等多项开先河的教师工作新政，其中亮点颇多，比如教师可以县为单位统一招聘、统一分配；达不到标准班额的村小、教学点可按班师比核定编制；乡村学校中高级岗位设置比例可上浮1-2个百分点等。

这些改革，都抓住了问题的关键症结，但仅有这些还不够。

与教师职后管理同等重要的是“未来教师”的培养与选拔。怎样让在校师范生了解中小学教育教学实践，增进他们做教师的意愿与情感，是一项更长远的工程。

2016年夏天，潍坊学院大三学生李媛媛高兴地得知，学院将派学生到中小学实习支教。她当即报了名，并顺利入选。秋季开学，她和同学们来到安丘市景芝镇浯河中学，开始为期四个月的实习支教。

“大学里学过教育学，但一到实践中完全不是那回事。”李媛媛感慨说。好在第一个月是观摩见习期，他们每天进教室听课，课后学着备课、写教案。学校为他们安排了实践导师，手把手传授上课的技巧、师生沟通技巧。这一切对他们都是全新的。观摩见习期过后，李媛媛要登台讲课，这让她既紧张又兴奋。最感激的是，面对她的笨拙与青涩，学校教师们都积极鼓励她。

“现在知道了，要当一个好教师真的挺难的。走上讲台，学生的眼睛齐刷刷地看着你，顿时觉得责任好重大。”李媛媛说。

不过，李媛媛觉得，通过几个月的实习支教，自己最大的收获是有了当教师的信心。“下次再有实习支教的机会，我还想参加。”她对记者说。

李媛媛是幸运的，山东省的教师工作新政给了她难得的成长机遇。

2016年6月，山东省教育厅决定，每年安排2万名师范生到全省乡村学校实习支教，一方面强化师范生教育实践，促进教师教育改革，另一方面缓解边远乡村学校学科教师短缺问题。

“对到52个财政困难县实习支教的1.4万名大学生，省财政每人每月给予400元补助。仅此一项，每年拨付的财政资金达到2000多万。”山东省财政厅教科文处处长董苏彭说。

这项政策一出台，就得到师范院校的积极支持，也受到基层教育行政部门和乡村学校的欢迎。

“这也是一项开创性工作，我们学校很重视，选派了436名师范生，都是来自音乐、体育、美术等农村学校紧缺学科专业，派往6个经济欠发达县的60多所中小学。”山东师范大学教务处副处长刘浩介绍说。

在齐鲁师范学院，2016年有654名师范生参加了实习支教。一段时间后，学院领导对各实习支教学校进行了巡访，让他们高兴的是，尽管支教学校条件不好，但师范生们热情高涨。支教学校也反映，一些学生已初步显现了成为好教师的潜质。

“你们到乡村学校实习支教，家长都支持吗？”齐鲁师范学院副院长张福建问师范生们。“我爸爸特别支持。”一个学生回答，“他说，你们这些知识青年，也要上山下乡接受锻炼。”

更令人鼓舞的是，第一年实习支教结束，其他县市纷纷要求进入实习支教区域，一些学校也申请成为实习支教基地。

据记者了解，为了鼓励更多师范生参与实习支教，山东省教育厅正在积极申请一项激励措施：凡是参加实习支教考核合格的学生，可以免除教师资格考试面试。

显然，只有了解，才可能热爱。我们有理由期待，这些经过实习支教的师范生，会给未来的乡村教育带来新的希望。

在组织大学生乡村学校实习支教的同时，从2016年开始，3年招收1万名免费师范生，山东省内9所师范院校首次招收免费师范生，吸引了大批优秀学生报考，生源质量明显改善。第一批3000名免费师范生，大多数是农村学生，他们毕业后按照预留的编制和岗位直接进入农村学校任教。

“选择什么样的人来做教师，这个问题非常重要。”张志勇说，“随着实习支教的开展和免费师范生招生，大家会看到一个全新的师范教育格局，这是一个重大变化。”

15年前，张志勇去美国访问，惊奇地发现，他们的教师都不愿意待在城市里，更愿意去城乡接合部，因为城乡接合部生态环境好，工作待遇也好。

“中国教师的‘逆城市化’流动什么时候到来呢？可能还早，但总有一天会来的。”张志勇说。

《中国教师报》2017年03月08日第14版  版名：教师工作